“考古是我生命中的光”
点击次数:2019-09-01 10:52:58【打印】【关闭】
体内的癌细胞正在多发性转移,病魔正在无情地吞噬着他的健康和生命,但眼前的他却站在讲台上,毫无保留地给爱徒们传授他的“真经”——
“考古学科的意义不应局限在内部的肯定和理解,而在于超越自身的畛域,达到启迪其他学科的作用。”
“考古重建了近代以来中华民族的自信心;考古学让遥远的过去和无限的未来血肉相连。”
“未来中国考古人能立足于世界考古学之林,就必须在世界文明的视野下,思考中国文明为什么走的是这么一条路,中国文明的特征是什么这个根本性问题。”
…………
今年6月,即将毕业的152名西北大学文化遗产学院学生,被学院院长、导师段清波的生动讲授深深吸引。他深邃的思想,宏大的视野,多维立体的学术构建,再次让他们心潮澎湃。然而,学生们哪里知道,站在台上他们敬爱的导师在忍受着多大的病痛。
结缘秦陵考古并终成权威
1981年,17岁的晋南小伙段清波带着梦想,考入他心仪的西北大学考古专业——从这里,走出了我国文物保护领域一半的精英人才。
7年后,他以优异成绩从西北大学硕士毕业。“我在大学主要研究史前新石器考古,而陕西考古研究所(今陕西考古研究院)侧重于周秦汉唐断代考古,为了工作需要,我选择了转型。”日前,在陕西省肿瘤医院病房里,段清波向记者回忆起往事。
1998年11月的一天,正在考古工地忙碌的段清波接到了考古所时任所长韩伟的电话:“清波,秦陵考古队缺个领队,所里考虑让你去主持工作。”
这让段清波激动不已。要知道,秦始皇陵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结构最奇特、内涵最丰富的帝王陵墓之一。这里曾发掘出土震惊中外的秦陵兵马俑,也埋藏过美轮美奂的秦陵铜车马。做秦始皇陵考古工作成为一些考古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面对领导的信任和前辈的斐然成就,段清波对新工作既感压力又充满期待。之后10年,段清波带领考古队员以只争朝夕的精神,完成了对秦陵地区300万平方米的考古勘探。其间,发现了中国最早、规模最大的三出阙遗址,首次发现了陵园城墙内外长达8000米的廊坊建筑,发现了规模惊人的秦陵地宫阻排水系统,发现了陵区内地位仅次于秦始皇帝的高级贵族“中”字形大墓。
对当年段清波在秦陵的工作,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著名考古学家刘庆柱印象深刻:“他从接手秦陵考古之初就非常注重陵墓整体布局与规制的调查勘探,并且始终将秦陵放在中华文明发展变迁视阈下研究。”
凭借敏锐的学术嗅觉与前瞻性,段清波在秦陵考古的头5年,先后主持完成了3本考古报告(《秦始皇帝陵园考古报告》(1999)(2000)(2002))。此后,他又出版了《秦陵——尘封的帝国》《秦俑——帝国的卫士》等9部专著。这一切,奠定了段清波在秦陵以及秦始皇研究中的权威地位。
如今,躺在病房里的段清波仍念念不忘,1999年他在秦陵发掘出土了20余件“百戏俑”(彩俑)。“那些俑身系短裙,上身、下肢却是裸露的,肌肉骨骼呈现出力量的美感,和之前出土的秦俑明显不同。那是一组承载着中西方交流互鉴的‘文化密码’。”讲到兴奋处,段清波竟不自觉地挥舞起枯瘦的右臂,全然忘记了扎着的吊针。
用双脚丈量1900公里长城遗址
2006年,时任秦陵考古队队长段清波再次转型——从秦汉考古转向长城资源研究。
长期以来,长城被视为中华民族的精神图腾。然而,对于长城的长度、走向、结构、布局以及时代、地域等基本特征,考古资料上却存在大片空白。
这一年,国家文物局决定,对我国现存历代长城资源进行一次“大体检”,涉及全国15个省份的“长城资源调查”随即启动。段清波被任命为陕西长城资源调查队项目领队。
在陕西,长城遗迹主要分布在陕北榆林、延安等地。在那里,等待段清波的除了来自北方草原的烈烈朔风,还有广袤无垠的毛乌素沙地。
卷尺、标杆、手铲、对讲机、GPS……每天早上不到八点,段清波就要和调查队员每人背负20多公斤的装备,沿着遗址进行徒步调查测绘。
“长城调查不是旅客到此一游。遗址现场获取的绘图、照片、考古记录必须要相互佐证,并且与国家文物局获取的卫星图片完全吻合才能达标,这是国家标准,也是我的要求。”段清波说。
在沙碛中考古,缺吃少喝,饮食不规律是常事,调查队员成了“苦行僧”。段清波永远记得,2006年的一天,他率队在榆林神木市高家堡地区进行长城调查测绘。天黑了,没有食物,沙漠里唯一的通信工具对讲机也没电了,毛乌素的上空飘起了雨,一行5人,双脚陷在沙子里,步子越来越沉重。最后是偶遇好心的油井工人才给调查队解了围。
“那天是中秋节,我们所有人都忘不了。”病床上,段清波说着眼圈就红了,长城调查是他这辈子干过的最苦最累的事。
在两年多里,段清波带领调查队员用双脚丈量了陕西境内1900公里的长城遗址。此后他又承担了甘肃省部分长城的调查任务。经由段清波组织编写的《陕西省早期长城资源调查报告》《陕西省明代长城资源调查报告》与《中国历代长城发现与研究》等著述,为我国历代长城资源摸底与研究交出了一份准确的答卷。
如今,段清波仍然牵挂着长城研究:“要不是这场病,《中国明长城调查报告》的初稿我在暑假里就已经完成了。”病榻上,段清波抿着嘴角,目光凄迷,记者能深深地感觉到他的遗憾和痛楚。
“让考古学服务于当代国家建设”
“优秀的考古学者能将历史的碎片连缀成百衲衣,那是因为他们非常注重考古学方法论的完善提升,譬如段清波。”刘庆柱如是说。
2009年,段清波开始了他的第三次“转型”——回母校西北大学当“教书匠”。20年的田野考古经历让他认识到,单纯寄希望考古新发现的积累并不能完全实现考古学科理论的构建与完善。唯有提升学科方法论,从历史发展规律及文明构成要素的角度出发,对社会内涵与文明形态进行总结归纳,突破“物质文化”表象而聚焦其背后的动因与精神层面,中国的考古学才能更好地为当代国家建设与社会治理提供有益借鉴。
“碎片化的考古学知识经过段老师的讲解就连成了体系,他的课总是让我们透过事物表象看到古代社会发展的深刻动因。”西北大学文化遗产学院师资博士后薛程告诉记者,7年前,当他第一次听段清波讲授“古代陵墓制度”时就被“圈了粉”。
从教10年,段清波共培养研究生48人,其中23人就职于省市级文博单位及高校。在段清波接任西北大学文化遗产学院院长3年间,学院国家级科研项目数量较以往同期翻了3番。2018年,在全院师生努力下,考古学科获得教育部第四轮学科评估“A+”的成绩,与北京大学并列第一。
然而,段清波的目光不止于此,他致力于创新考古学学科定位,构筑“社会治理体系、宇宙观、核心价值观”相辅相成的考古学科研究范式已初具雏形。
2018年6月,段清波在学院内部推行“考古学术团队制”,聘请赵荣、罗丰、铁付德、罗泰等国内外“首席专家”,融合多学科人才搭建团队,通过发挥学术团队各自研究特长,率先确立了长时段、宽视野的系统研究范式,逐步构建具有鲜明特色的学术研究体系。在西北大学,以往根据教师专业兴趣开展的“松散”研究方式,正被以探索中国文明发展特征为目标的联合学术攻关所取代。
“这是一个挑战,它意味着学院里多数从事‘断代考古’的学者必须要‘跳出舒适区’。”西北大学文化遗产学院副院长豆海锋说。
离开了熟悉的科研模式,学科排名还能保得住吗?这恐怕是很多西大考古人心中的疑问。但是,若想从考古学角度凝练出中国社会发展规律,思考文明构成的要素,就势必要加强学科融合,破除“断代考古”中“秦汉不知宋元”的知识障壁。
“所有的科学必须能够服从服务于国家和社会,考古学不能光靠展现祖先的辉煌来维持学科本身的尊严。”病床上的段清波若有所思。
“我的时间不多了,可要做的事还很多”
长期的超负荷工作和劳累,严重透支了段清波的身体。2016年5月的一个傍晚,段清波突然出现了尿血症状。经医学检查,他罹患肾癌并发骨转移,随即进行了右肾摘除手术。术后3个月,段清波就返回了教学一线。
出院前,医生拉着段清波的手,反复叮嘱:“一定注意多休息,争取度过5年生存期。”
“我的时间不多了,可要做的事还很多!”返回工作岗位,段清波根本停不下来,又成了那个“只争朝夕”的“秦陵考古队长”:他每天只休息4个小时,深夜两点还在给硕博士指导科研,清晨6点又要起身工作。今年1月,为了学院人骨标本库的搬迁工作,他开列出详细的项目清单,并逐项跟进。
“他生病以后还每周坚持出差,这么拼,就是年轻人也扛不住啊。”得知段清波的近况,国家文物局文保司司长闫亚林痛心地说。
今年5月底,检查发现,段清波体内转移至左肺的肿瘤,1个月之内竟“疯长”了1厘米。医生建议立即手术。
可段清波说,他的学生毕业在即,论文还要修改,毕业寄语还没准备。于是,手术就这样推迟了一个月。
7月2日,段清波被推进了手术室。术后5天,他发现自己的左腿失去了行动能力,右手竟无法将食物送入口中。检查显示,他的癌细胞已转移至大脑。
“你们要提前有个心理准备。”医生找来家属谈话,癌症脑转移的病人生命随时可能终止,医院只能通过放疗来期待奇迹出现。
在进行全脑放疗前,段清波在病房里和家人拍了一张全家福,这也是几十年来,他第一次想起与家人拍全家福。
“以前,老段不是在考古工地,就是在学校忙。”结婚31年,妻子吴春已经记不清看过多少次丈夫起早贪黑、匆匆离家的背影。
“这辈子,除了考古我没想过要做别的事情。它是我生命中的光,照亮了我一生的梦想。”面对记者,55岁的段清波平静地说。